2014年1月19日 星期日

不是寃家不聚頭

2014年1月16日

中國人提到「社會」一詞時,總是想像一個有秩序的、互相合作、各司其職、各親其親、同質的、既團結又和諧的社群。假如「民 族」是一種文化想像,那和諧協作的「社會」也是文化想像。古往今來,這樣的社會少之又少,只有在深山森林中,與世隔絕的少數族群,因附近沒有其他族群,才 可能和諧協作。可是,和諧的代價,往往是發展緩慢,許多民族千百年來都滯留在原始社會的階段。

在現實中,群居動物和人類的社會,總有不同的族群,互相敵視,排斥,富者強者欺負窮者弱者,雙方偶然會發生小衝突,卻未至於令族群解體。

法 國動物行為學家(ethologist)柏特(Jean Jacques Petter)發現,一些群居動物的族群,明明有廣袤的空地可以各立地盤,卻偏偏要定居在另一族群旁邊,朝晚見面聲相聞,卻一點都不睦鄰,反而互相敵視, 叫罵、驅趕。他稱這種關係為「克制的敵對」(tempered animosity),一個以「克制的敵對」維繫的社群,他稱為「聚群」(noyau:法文原意是「核心」),以別於和諧協作的「社會」。

地盤律令

北 美洲一種紅毛伶猴(學名Callicebus moloch ornatus)只有一英呎高,重兩磅。每族伶猴都有幾個家庭,各佔幾棵樹為地盤。無猴佔領的樹,牠們不去霸佔,偏要定居在另一個家庭旁邊。每朝早上,雌 雄兩猴均在地盤邊界守候,等到鄰家的猴子起來,便大叫大鬧,露齒「兇」對方。對方當然不甘示弱,也叫罵露齒回應,卻很少真的打起來。這樣鬧足半個小時,其 中一方又過去另一邊和另一家吵,直至腹如雷鳴,才各自散去搵食。天天如是,和鄰居吵鬧變成儀式,這便是典型的「聚群」。

「聚群」內既然充滿 敵意,那何以成員卻偏要住在一起?羅拔阿德里(Robert Ardrey)在《地盤律令》(The Territorial Imperative)一書中,提出一個解釋。群居動物和人類都需要安全感(security),所以要擁有自己的地盤。露宿者也會劃定一個範圍,不容他 人侵犯。
失效家庭

居無定所,帶來焦慮。另一方面,人亦害怕沉悶(boredom),天天生活一式一樣,會感覺自己是行屍走肉!有外來刺激,他才會振奮精神,血脈沸騰,覺得自己生龍活虎(feel alive)。在充滿敵意的「聚群」中生活,與「敵人」吵吵鬧鬧,生活充滿刺激。

大 多數人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克制的敵對之「聚群」中,家庭便是最好的例子。幸福家庭只是少數,大多數家庭都是或多或少的「失效」家庭 (dysfunctional family),父母不慈子女不孝,兄姊不友弟妹不恭,互相討厭,懷恨在心,但為了安全感,為了驅除沉悶,大多數人都會成家立室,而且正所謂:幸福家庭出 人才,不幸福家庭卻出天才。

回顧歷史,香港開埠以來,一直都是充滿敵對的「聚群」。十九世紀是英國殖民者與華人、原新界鄉民。二次大戰後, 有南來的左派、右派互相敵對;難民與原住民,傳統派與西化派……就是今時今日,港人懷緬當年住木屋、徙置區和舊唐樓的日子,往往只記住左鄰右里之間守望相 助,卻忘掉物資貧乏引致的爾虞我詐、吵吵鬧鬧,爭用廁所、浴室、廚房時的惡言相向,甚至肢體衝突的歲月。

當年的公屋和舊唐樓並非全然和諧協作的社區(community),反而是充滿因擠迫、匱乏和妒忌而產生的克制敵對的「聚群」!也許正是因為生活充滿刺激,在公屋和舊唐樓長大的一代年輕人中,湧現不少人才和天才,成為八九十年代香港騰飛的動力!

回 歸後,香港內訌不已。最新的是本土主義,把港人與新移民、自由行分成「我們」、「他者」。許多人都擔心這是社會瓦解(social disintegration)的先兆。占飛則認為未至於此,事關香港從來都是一個克制敵對的「聚群」,回歸前如是,回歸後焉會兩樣?所謂以核心價值達致 的社會整合(social integration),不過是文化想像而已

jimfly@hkej.com

撰文︰占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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